不過文玄卻能看見她。

本能地，他覺得一定是個她，雖隔得遠，他也看得出對方是位少女。輕衣薄綃，如煙似霧籠罩周身，身姿輕盈如絮，起落俯仰幾無痕跡，開始他當是仙，因那樣的輕盈不似人間能有。

就算現在文玄也不能肯定，那真是人間能有的生物麽？翩飛如精靈，敏捷似山妖，身後還跟著難得的馴服寵物，一只碩大的白色野狼。

沒錯，是野狼，他看過那東西仰首對月的嚎叫，剪影如刻在他心頭，終身難以忘懷。

能馴服野狼的少女，會是什麽模樣？

每每於佛前清凈身心時，文玄便會想起這個問題，並向佛龕中的菩薩求證。菩薩卻總是微笑不語，不給答案。

隨著她一齊來的，還有如水般撒下的月光，仿佛是為了映襯出她身上的星光華彩，月亮終於從雲層中露出臉來，毫不吝嗇地，將光芒撒向大地，撒到她的身上。

早前於佛前的安寧不是真的，那不過是竭力壓抑，眼下的安坐，才是真的身心平靜。文玄抱著雙膝，夜風從他發燙的額角吹過，吹幹了冷汗，心臟已恢覆到正常頻率，他舒服得簡直想要睡去。

眼睛，卻一刻不舍得放松地盯緊對面山頭。

少女落坐於對面山頭，野狼忠犬似的陪側身旁，文玄看不清她面目，除了朦朧似仙的身姿，其實遠在這裏，他是什麽也看不清的。

不過這就是他人生中不多的一點希望了。這似真似幻，浩然高妙的銀色少女，就是他苦澀人生中，唯一只屬於他，亦為他所鐘愛的，一盞明燈。

說不上為什麽，看見她遠遠的身影，相對自己坐著，文玄焦慮不安，淒愴闌珊的心境，便一點一點地，慢慢平靜了下來。

十年以來，多歸有她相伴，不然文玄真不知道，自己還能在這地獄般的世間，忍耐多久。

每次白天都覺得自己好像到了極限，然後夜裏出來，看見她的火把，近來則是她身上的星光，他覺得自己又活了似的，好像枯了根的苗種被註入新鮮甘冽的山泉，心臟便頓時活潑潑地，再次跳動起來。

自文玄有記憶時開始，他就知道，父皇不喜歡自己，母後呢？更不喜歡。

父皇的不喜歡似有難言之隱，母後卻是毫不掩飾對他的厭惡，當面背後，隨時隨地發洩著對他的不滿與嫌棄。

自然他不是母後嫡出，不過這不能成為他被冷落的理由，因八位皇子皇女無一位是皇後親生，皆乃妃嬪所出。

文玄的親生母親則是地位最為低賤的宮女，生下他之後不久就去世了，在他印象裏，全然沒有母親的概念，亦從來沒有遁入過母親的懷抱，沒享受過那樣的溫暖。

皇宮裏最講究看上人眼色，因不受歡迎生母地位低微，整個童年文玄都過得十分艱難，雖是皇子身份，卻難享同等尊榮。

卻不想，艱難的境遇反塑造出他堅忍不拔的性格，本意冷落放養，不想卻成為鍛煉心智的契機。

本就天資聰慧，再加後天磨煉，文玄很快從眾皇子中脫穎而出，就連一向看他不入眼的皇後也不得不承認，他比別的皇子都要出色。

出色很多。

皇子們皆近成年，最大的一位已將而立，東帝卻始終沒有立太子的意思。東宮之位久懸，朝中自然眾說紛紜。

文玄早沒有這樣的福運，十年前，他就被東帝隨便尋了個由頭，放送到世廟來了。

不過今年卻有些不一樣，因今年乃是他的成年之期。宮裏宮外都摒息靜氣要看東帝如何行事。

東帝卻裝得若無其事，直到文玄生日之期過了，也沒見任何動作的意思，既沒招他回宮，也沒給他就地操辦成人禮的意思。

好像當真沒這個兒子似的。

於是眾人又十分好奇，八皇子會有何反應？

反應一如平常，文玄淡然處之，平靜地接受。從小到大他的待遇便是如此，說實話成年後真有轉變，他也許還適應不來呢！

至少在面上，他是這樣表露，旁人也是這樣體會的，至於內心真實究竟如何，沒有多少人想知道，此時此境，文玄也沒有展示人前的欲望。

所以現在，他才能安然坐在這裏，看著遠處山頭仙靈似的少女。每到此時他都覺得自己被流放也可算是種福氣，不然，怎得如此契機，看見世間這樣的奇跡？

長風遠渡而來，掀動層層衣袂，少女從山頭上跳躍起身，開始與野狼嬉戲，對她而言那野蠻生物不過是寵物而已，極為溫順，極為馴服。

時間不知不覺，從指間漏去，文玄癡癡地直看到少女清麗秀致的身形消失於遠峰疊障之後，方才不舍地起身離去。

喬月隱身進了山間一處不為人知的深洞，那是雪球發現，並於平日歇息的居處。

“對面那人是不是有些不太爭氣？”喬月笑著將拍了拍雪球的腦袋：“若是男兒，就該有血性，為何他只在夜間才敢放縱野性？”

雪球寵溺地嗅著她的手，討好地在她手心裏將嘴蹭來蹭去，鋒利的狼牙劃過喬月白潤如玉的纖手，弄得她癢癢地大笑起來。

月亮慢慢移下天際，金輪初起，又是新的一天。

齊叔將歸莊門板下了，門口早擠了好些等不及的，看見他出來，由不得笑開了花：“看這懶出油的怎麽現在才開門？我們都等著吃團娘捏的澄粉蝦餃呢！”

齊叔也笑：“都是害了饞癆病怎的？我就開早了門也是無用，團娘睡夠了才開竈，你們進來也是空等！”

搶先擠進來的一個，臉上便有些似笑非笑：“說起來亂世也到了頭，哲州轉眼歸了中原，團娘還不早些起身？我早知她是中原人士，這樣的喜事難道不值當她多捏幾只蝦餃麽？”

齊叔不答，手裏加緊放好門板，腳下如有風助，快速向店堂裏走去。

剛才說話的，乃哲州當地潑皮，炎三，此時便自以為得意，向身後人擠了擠眼睛：“你們看如何？我就知道如此！若不是中原來的廚娘，哪裏有這樣的好手藝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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